佐塔淨化了遇害旅人並重新踏上旅途後,那盲眼孩子沉默了許多天,無視武僧再三向他詢問車隊身上發生了什麼事。他開始覺得這男孩或許也是啞巴,直到某天晚上,他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「母親」。
這孩子幾次試圖逃走,迫使佐塔除下一條腰帶來捆住他的手,充當臨時鎖鏈。帶他一起上路並不是最初的決定。光看著他的模樣就讓佐塔深感不祥。有一陣子,武僧思量著他是不是個偽裝成孩子的惡魔,但這想法很快就淡去了。在苟戈拉,萬事萬物都不能只看表面。
確實,這男孩是個畸形,但佐塔並沒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半分惡魔的氣息。他對周遭似乎自有一套觀察方式,那是從不曾依賴過視覺的人才有辦法辦到。儘管如此,這孩子不斷被長滿苔蘚的石頭或暴露的樹根上滑倒或絆倒,讓佐塔的推進速度慢得像蝸牛一樣。
最令人擔心的是,這孩子的體力比垂死的狗還不如。他每走半哩就必須停下來喘息。森林中不論鳥叫或是獸鳴,都能讓他基於孩童的好奇心往聲音走去。佐塔想過就這樣拋下他不管,但他希望了解是什麼攻擊了車隊。
但這孩子始終執拗地不肯說話。佐塔暗下決定,如果這小傢伙想玩,那他可以陪他玩一玩。
「走快點,惡魔小孩。」佐塔拉扯綁在男孩手上的腰帶。
「腳步小心點,惡魔小孩。」他帶領這孩子走過一片石塊時這麼說。
他像這樣刺激著男孩一整天,看著他的皮膚因憤怒而漲紅。終於,這孩子怒髮衝冠,使勁抗拒了佐塔的拉扯。「我才不是惡魔!」
「所以你會說話嘛。」
這孩子因失敗而洩了氣,垂下了頭。
「告訴我你的名字,孩子。我是來幫助你的。」
「騙子。你騙了我。你的曲子不對。」
「騙了你?也許我該把你留在那裡。你覺得一個瞎眼男孩能在苟戈拉撐上多久──」話說一半,佐塔突然想起插在他腰帶上的那支長笛。
他抽出樂器交給那孩子。「所以這東西是你的囉?」
孩子的手在空氣中摸索了半晌,才碰觸到那支長笛。他將這樂器擁在懷中,血淚從雙眼裡流了出來,細小的血流看上去就像有人用極細的刀刃在他臉上劃出紋路一般。
「母親……」這孩子低語著。「她保證會用我們的歌叫我回來。當我聽到音樂時,雖然不對……一點都不對……但我以為她只是忘了。」他一雙盲眼轉過來正對著佐塔,彷彿真看得見一般,臉孔因憤怒而起皺。「你對她做了什麼?」
「如果你母親也在那營地裡,她已經到諸神身邊了。」佐塔這樣說,回想起火堆裡那個無頭的女人。他不覺得有必要為了虛假的希望而扭曲事實。「在我趕到之前,她和其他人就已應了他們的劫數。」
「諸神也這樣跟我說。」男孩這樣講,「但我不想相信他們。」
「不管殺死他們的是什麼,都已經離開。你不會再遇上麻煩了。」
「不,」男孩回嘴。「攻擊我們的那個惡魔還活著。營地裡的大家把我藏在樹上,並放走野獸來欺騙牠,但等牠發現我不在他們之中,就會再次回來找我。母親說牠永遠不會停止追擊我們,直到我們全都死掉為止。」
「這裡的惡魔只會胡亂殺戮。他們不會花好幾天追殺旅人。好了,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你是從哪來的。你在苟戈拉有親戚嗎?」
「你不相信我。」那孩子這樣說。他再也不回答佐塔的其他問題。
當晚,佐塔整頓好營地之後,男孩蜷曲在溫暖的火堆旁入睡,雙手緊抱著那支長笛。這孩子的固執讓人惱怒,但武僧禁不住思考,若不是為了讓他保護這孩子,諸神有必要引領他們相遇嗎?他是這麼的無助……孤獨……恐懼……
「你遇上的普通人會試著用他們的眼淚和哀傷引領你偏離責任之路。你必須比他們更有智慧。你絕不能走上歧途。」阿齊耶這樣警告他。
佐塔不得不承認阿齊耶的話語有其智慧。他是被派來回復苟戈拉的平衡,而不是來照料什麼孤兒。但他沒法就這麼拋棄這孩子。
佐塔用手指摸索著刻在長杖上的教條。他的手在長杖中心的一道深刻缺口停了下來。這道缺口醜陋地破壞了他長杖上那串相當美觀的雕文,但阿齊耶不允許佐塔修復它,否則他將會遺忘其中帶有的教訓。
「你的武器只和你的意志一樣堅強。」阿齊耶在他長杖被砍出缺口的那天這樣說。武僧們力求將身體和精神鍛鍊成維護神聖正義的工具。劍、杖乃至其他戰爭工具實際上都是不必要的。儘管如此,修道會仍相當看重能幫他們強化武藝的各種兵器。有許多武僧會利用武器來延伸他們已經取得完美平衡的意志,將精神更專注在他們的攻擊上。阿齊耶就是這種方式的擁護者,他也花了很多年來將這種觀念傳授給佐塔。
「愚昧的人會將你的長杖當成尋常木頭,輕易就會折損。」阿齊耶繼續說。「但它只有在你遲疑的時候才會斷折;只要你堅持走在責任之路上,那種事就不可能發生。」
佐塔和他的師父來到僧院內部的訓練場,預備用真正的武器進行一場決鬥。使用無刃劍和空心杖訓練的日子終於結束了。
年輕的武僧原本帶著滿滿的自信前來,但這自信在看見阿齊耶抽出彎刀的瞬間就徹底消融了。那是一柄樸實無華的劍,但佐塔深知它一點都不平凡。不屈者親手打造出這柄武器,用了數個月的時間一遍又一遍錘煉這塊精鋼。每個早上,他都向他的守護神,亦即山之神札姆祈禱,祈求祂在劍中灌注不可摧折的力量。這柄劍能像切入水面一樣切開堅石和鎧甲。
「武器不過是個裝飾,」阿齊耶看見佐塔臉上的懼色後這麼說。「宗座們認為我的劍不比你的杖強。你想質疑他們的神聖智慧嗎?」
「不想。」佐塔這麼答,試著讓聲音聽起來像他真的這麼相信一樣。
在那之後,決鬥開始了。當阿齊耶揮出第一擊時,懷疑與不安侵蝕了佐塔。他眼中看見的並不是劍,而是持劍的那個人。永遠比他更強、無論面前任務多麼艱難,都不為之感到退縮的那個人。
彎刀劈開了佐塔的長杖,讓他跪倒在地。他的師父拉出自己的劍,憤怒地狂吼。「蠢材!我很可能會把你殺了。你竟容許恐懼操縱了你。」
阿齊耶嫌惡地看了佐塔身上青、綠、白三色的腰帶一眼。「你身上有著太多流水的特質……時而平靜安穩,時而躁動狂暴。」
佐塔身上服裝的色調象徵流水之神伊密爾。這尊神祇代表著情感、直覺和賦予生命等屬水的特質。但有些武僧,尤其是阿齊耶,主張伊密爾過於反覆無常和優柔寡斷。也因此在佐塔選擇這位神祇作守護神之後,宗座們將他配給了阿齊耶。他們希望這名老武僧的剛直品格能夠調和那年輕人躊躇的天性。反之亦然。
「我們的任務非常簡單;我們接受的命令十分明確。你為什麼要讓不安來使事情變得複雜?」阿齊耶檢視著佐塔長杖上的缺口時這樣說。「這就是不服從命令的代價。這就是你在背離責任之路時所會發生的事。所以說當腥風吹起,屈樹當折。」
當佐塔停止回想那一天的記憶時,月亮已經高懸夜空正中,他的拇指因不住撫摸長杖上的裂口而感到刺痛。男孩依舊睡著。看見他讓佐塔怒氣橫生。他希望自己從來就不曾撞見這個孩子。
「他一點都不重要。」佐塔對自己說。這孤兒的過往和遭血洗營地的祕密只會讓人分心。隨著夜晚的時光流逝,武僧做好了決定。在他當前位置的南邊有些村莊。如果他們還沒遭到掠奪,他會找某個人幫忙照料這個男孩。
但如果那些村莊已經不在,如果三天之內找不到任何安全的避風港,他只能給這男孩一個最終的選項:安息。